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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3/10/7 19:34:00

《何处是归程》(黎阳著)

《何处是归程》朗诵片头00:56来自作家黎阳

《何处是归程》朗诵片头

爱与欲,情与义,梦想与现实,前程与去路。问苍茫大地,何处归去?一曲在无奈现实中挣扎与浮沉的人性悲歌,一部现代知识分子心灵的蜕变史。《何处是归程》是中国著名新生代女作家黎阳的代表作,被列入“畅想:提高个人修养的十本好书”之中,被选为大学当代文学必读书目。年入选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州中学的华文教材。

第二章

人在青春年少时总是有太多的梦想,

梦想在如花的青春岁月里总是那般的美好,

美好的梦想如同精致的玻璃塔,

不需要层层的重压,

它就会片片地飞撒。

这是江正原在大学时写给朋友的一首诗,没想到这首诗就象是写给他自己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准确而贴切。

江正原和秦梦的学业都十分优秀,毕业时两人都被推荐免试直接攻读硕士研究生。秦梦保送读母校的研究生,而江正原则被京城一重点高校录取,师从唐时朝教授,专攻比较文学。

江正原知道这个消息后兴奋不已,围着学校大操场跑了三圈。

“让我们为弘扬和传播优秀的中国文化这一远大理想共同奋斗,不离不弃!”他和秦梦的誓言一直在耳畔回响。攻读比较文学,传播中国文化这是他的宿愿,唐时朝教授更是国内比较文学界的权威专家。现在能够师从唐教授,醉心于自己的学术领域,做一个有所建树的学者,他能不感到前所未有的高兴、振奋、甚至是激动万分吗?

“我要早点把这个消息告诉梦儿。”江正原从操场上快步地走向女生楼。“上天对我真是太好了!不仅赐给了我梦儿,现在我的理想也即将实现了。”想着这些,江正原突然觉得周围的一切事物都是那么的美好,连本来阴晦的天气也成了晴空万里。古人有云:景随情生。自是经验之谈,有感而发。

这时,江正原的脑海里闪现的全是在北京与唐教授畅谈的那一番情景。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得以能在北京,而且还是在唐教授的家中见到了这位素有比较文学界泰山北斗之称的知名学者。

唐教授十分的谦和,并不因为他是一个无名的后生小辈。他当时也丝毫不感惶恐和拘束,并不因为唐教授是一个享誉已久的大学者。“初生牛犊不怕虎”,他在唐教授面前畅所欲言,虽自己也有班门弄斧之感,但确实是兴之所至,情之所至。他看到唐教授不时地流露出赞许的目光。

那天他真的十分激动,全身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似乎活跃起来,思维是那样的清晰,谈吐是那样的自如。“中外文学之所以会产生这么大的差异,就像我刚才跟您提到的那样,西方诗歌的传统是以叙事见长,中国诗歌的传统则是以抒情见胜;西诗热情奔放,富含文思哲理,奇幻开阔;中诗含蓄深沉,用笔委婉精炼,意境高远。西诗以深刻铺陈取胜,中诗以微妙简隽为胜。西方小说大都长于情节,线索交错,曲折复杂,布局缜密,侧重人物心理描写,对内心的探索与挖掘;中国小说则大都脉络清晰,层次井然,始末具备,侧重从细节、人物的语言、动作等外化形态上表现人物的内心和性格特征以及中西戏剧,尤其是在悲剧方面的显著不同等等,我认为都是来源于我们各个民族的历史文化积淀,是同本民族的文化传统以及由此而形成的文化形态密不可分的。”

“我们中国的文化是属于伦理型文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建立在一种以血缘关系为基础的上下尊卑的伦理关系。中华文明的发源地是在*河流域,我们的祖先世世代代繁衍生息在山川与平原构成的内陆地带。我们的社会从根本上说是一种农业性的社会。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愿意‘小国寡民,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过的是可以‘晨起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可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缺乏的是海上的冒险和各种离奇古怪的遭遇,很少人与自然的抗争与搏斗。在华夏大地上,在生养我们的这片土地上,人与自然是和谐交融的。‘天人相应’是中国哲学的古老命题。因此,在这种和谐中自然就会产生以感物抒情为主的文学艺术传统,自然就会产生情景交融、虚实结合、富于韵味的独属中国文论的意境说。《诗经》写实抒情,《离骚》是瑰丽恢宏的长篇抒情诗,继后的汉乐府民歌、唐诗、宋词、元曲等都是以其强烈的抒情性而引起世人瞩目,光耀世界文坛的。而西方则不然。它的文化形态是科学型文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由占有资产的多少来决定,是一种法律关系,而不是伦理关系。西方文明发源于古希腊爱琴海区域,这里海陆交错,岛屿众多,星罗棋布。良好的海上交通条件,造就了西方高度的手工业和航海业,使西方成为了商业性社会。他们需要在茫茫无际的大海上战胜狂风巨浪去从事海外贸易,途中多遇巨蟒怪兽的威胁,商船随时都可能被巨浪掀翻,被暗礁触沉,被巨鲨吞没。正是这种海上生活的历险与奇遇,这种人与大自然的对立、抗争、搏斗给文学提供了大量的题材,从而形成了反映这些社会生活的英雄史诗和悲剧等叙事性文学。古希腊的荷马史诗、中世纪的《贝奥武甫》、《伊戈尔远征记》以及后来笛福的《鲁滨逊飘流记》、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等无不让我们看到了这人与自然的冲突、对抗,从而为我们展现了那变幻无常的社会生活,无法摆脱的悲剧命运,人生的理想与追求,人类的气度与力量。从这点上,也许能够解释这样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中国文学史上的隐士文化和贬官文学在西方是很难见到的。这也就是尽管西方文坛对陶渊明的评价很高,但却找不到真正意义上的西方彭泽令的原因。跨越固有的文化传统去仿效是很困难的。”

“中国的农业社会产生了自己自足的农业型经济,工商业谓之末,一直受着轻视、忽视,自然也就不发达。与之相适应的就是封闭、保守、压抑的宗法制度。这种*治重视的就是伦理。反对个人自由,反对贪图私利、越礼享乐,强调天子的尊严、国家的统一、尊卑等级的神圣、品德修养的重要,反对个性自由的发展,压抑种种人性。与之相反,古希腊的商业经济社会则产生了与之相适应的民主*权,成年公民可以参与讨论重大议案。民主*治使西方人崇尚个人的自由平等和个性的发展,‘Allmenarecreatedequal’(人人生而平等),崇尚个人的财富、个人的爱情,崇尚个人冒险和个人奋斗。正是这些塑造出了中华民族迥别于西方各民族的民族品格。对这种品格差异,罗素就有许多精辟透彻而独到的见解。中国历史上虽然一直战火连年,但我们本质上十分热爱和平。杜甫说‘杀人亦有限,立国自有疆。苟能制侵凌,岂在多杀伤?’白居易曾写过一首诗,韦利先生翻译为《折臂老人》。作者将一个自己折断手臂以逃避从*的老翁当做歌颂的对象。这在西方国家是极其少见的。我们把多种生命现象的存在当作一种乐趣,不希望固有的东西有所减少或发生变化,没有西方民族那种占支配地位的要求无休止的变化和破坏观,这也就是他们称之为进步的思想观。罗素曾说,把中国人在西方寻找的东西与西方人到中国寻找的东西作一个比较是很有意思的。中国人到西方寻求知识,希望知识能为他们提供获得智慧的途径。而白种人则带着三种动机到中国去:去打仗、赚钱、教中国人改信上帝。这三种动机中最后一种具有理想主义的色彩,激励了许多人为之英勇献身。这三者在一定意义上来说都是具有侵略性的。而中国人却无意于强迫我们改信儒教。中国人是十分理智的,通常的中国*人并不好战,他们一般知道别人要求他们进行作战的理由,还不值得用打仗来解决问题。不安定和侵略好战不仅会导致明显的罪恶,而且会使我们生活中充满不满情绪,剥夺我们生活的美好享受,并使我们几乎丧失了善于沉思的美德。因此,他说‘中国人可以从我们西方人那里学习不可缺少的讲究最高实际效率的品质,而我们西方人可以从中国人那里学习善于沉思的明智。正是这种深思的明智使中国的文明得以保持,而其它民族的古代文明却早已消亡。’在我们长期的宗法制度的压抑下,个人的命运和价值不是取决于个人的才智、能力,而是取决于个人在宗法网络中的关系,取决于对君主的忠诚程度,所以只有忠心耿耿的臣民,精忠报国的将士、循规蹈矩的君子、三贞九烈的节妇才是值得效法和歌颂的。正所谓‘文死谏,武死战’,‘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一部烈女传倾尽了多少女子的血泪,一首‘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也成了歌颂所谓的‘后妃之德’。这也就是为什么起初楚国人民深切怀念屈原,而某些正统文人对他评价很低,甚至曲解的原因了。因为屈原的诗篇中就流露出了对楚王的不满,就有了高扬自我,要求实现自我价值的一面。‘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长期积淀的历史文化传统也就形成了中国文学反对越礼纵欲,主张‘乐而不淫,怨而不怒,哀而不伤’,要‘发乎情,止乎礼义’。故而在文学表现中就体现出一种中庸之美,一种以理节情、情理和谐统一的审美特点。而在古希腊的商业经济和民主*治中陶冶出来的民族特征是以自我为核心,以私利为基础,以享乐为目标的敢于冒险、敢于进取的开放性民族品格。这种民族品格一直延续到现代的西方人。十九世纪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笔下‘个人奋斗者’形象于连、拉斯蒂涅、蓓基·夏泼等就是最鲜明的体现。”

江正原滔滔不绝地说着。到后来,他仿佛觉得眼前坐着的不是唐教授,而是秦梦。他整个人都亢奋起来,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平时在憩园和秦梦所谈论的、所探讨的自然而然地就闪现在脑际,回响在耳畔,流溢在了唇齿间。

“西方当代文化危机迫使西方向东方寻求新的文化价值,东方的发展则需要在世界文化语境中获得新的生机。在全球化的时代,任何民族都不可能不接受外来文化的影响,多元化文化已经成为当代文化研究的基本共识。因此,在这种多元化文化对话和交流的框架中,我们既要保持自身文化的相对独立性,又要使自身文化保持持续的敞开性和长久的交汇性。同时我个人认为,在我们不忘先驱者的告诫,积极吸取外来文化的精髓为我所用时,我们似乎更应重视我们优秀的传统文化,更应重视我们的诸子妙论、诗骚文采、歌赋辞章、智言警句。我们应对这些美不胜收、举世无双的文化遗产进行现代化的阐释和转化,为富有崭新特色的现代中国人文体系的构建提供巨大的精神动力和智力支持。有人曾这样说:最热爱传统中国文化并‘最像中国人’的人是海外华侨,尤其是世居海外的老华侨;其次是有殖民地背景的香港人;再次是孤悬海外的台湾人;最后才是中国大陆的本土人,而且还是指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本土人。这句话显然失之偏颇,但不能不发人深思。如果说‘五四’新文化运动是挥动巨斧开辟鸿蒙,那么我们今天的人文体系建设就是以血肉之躯化生日月江河;如果说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学是被动吸收外来文化,承受与经历种种痛楚,冲破束缚已久的蚕茧,重获新生的话,那么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文学就应该是用现代创造性的智慧去开掘传统文化的巨大宝藏,向世界传播一切优秀的中国文化作为对此的最好回赠,用其贡献给世界文学,贡献给世界文化,贡献给世界文明!这也正是我所憧憬,我所期盼,我所等待,我所追求,我所为之终身奋斗的事业!”

江正原还记得当时他激动不已,浑然忘我,心中只有豪情壮志,眼前只是辉煌前景。虽然他以前并没有想过要当一个中文老师,但他一直想用自己的笔书写社会人生,勾画世间百态,传播中国文化,贡献世界文明!尽管这些话在他今天看来都显得如此大而空,虚而假,华而不实,甚至象在夸夸其谈,大表决心,就如昔日中学快毕业之时天天口中念着:“我要‘一颗红心,两手准备’”,但他当时确实是这样想的,没有丝毫虚假之心,没有半点矫揉造作。然而凡事总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否则也不会有“说话的巨人,行动的矮子”这一说法了。成就伟大的事业总是需要非凡的决心和勇气,但这不是最重要的,起决定因素的是要有非凡的毅力,是要有异乎常人的恒心。做学问是这么的容易吗?传播中国文化是这么的简单吗?文学、艺术、哲学这些不能直接产生经济效益的东西,这些高悬于空中,耀眼夺目而又不可能真正触及的东西都是多么的不真实。即便是自然科学,若不与金钱、物质挂钩,在今天这个社会都会变得那么的脆弱,那么的不堪一击。今天,今天是什么样子?大家都忙着去赚钱,大家都想着去淘金,众人都愿及时行乐,众人都说趁早享受,这些所谓的理想伟愿、鸿图大志不都很可笑吗?不都不切实际吗?不都虚无缥缈吗?这只能说明自己曾经是莽撞少年,曾经是年少无知。又有几个人能做到富不改其志、贫不改其志、达不改其志、穷不改其志?不是吗?要不就不会说今天硕士生的论文只相当于原来本科生的水平,博士生的论文和原来硕士生写的差不多了。干什么去了?找工作挣钱去了。要不就不会出现前辈学者编的教材五六十年代在用,七八十年代也在用,九十年代依然再用,只怕下个世纪还是得用。真的是前辈们的造诣已经登峰造极,后辈们难以望其项背了?未尝见得。现在的论文不是一堆又一堆的吗?单从数量上而言,已经可以让老夫子们感叹了:吾辈老矣!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后生可畏啊!可翻开第一篇:似曾相识;第二篇:何等眼熟;第三篇:如出一辙。那又或是生活条件不好,影响身体健康了?如果是的话,那也只可能是因为汉堡包加肯德鸡吃得太多了。不是吗?要不也就不会有那么多所谓的大学者四处游学,待得往台上一站,报出家学渊源,恩师名讳,然后再海阔天空地吹上几句,就等着下去拿“打赏钱”了。虽然以后江正原在内心深处有时会有一种羞愧感,觉得愧对他此刻在唐教授面前的慷慨陈词,但一想到这些,他也就释然了。世间的伟人又有多少,所谓的圣人也就那么几个,如果人人都这般执着不悟,岂不人人都成了圣雄先哲,那么世上也就没有什么凡夫俗子了。

那天唐教授也跟他谈了很多。他们从文学中的西学中用谈到了今天学术界普遍焦虑的“失语”现象;从意象派与中国现代诗论的产生着重讨论了庞德与中国文化的共鸣;从后现代主义与现代中国文学探讨了道家伦理与后现代精神。“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跟唐教授一席畅谈,江正原深刻懂得了古人为什么会有这句话。

江正原正沉浸在一片回忆之中,突然听到身后似乎有人在高声地叫他。

他转过头去,只见他们班上的生活委员杨松棋正快步地向他跑来,手里还捏着一封象信一样的东西。

“你小子怎么回事的?”杨松棋气喘吁吁地跑上来,在他的肩膀上狠狠地拍了一下。“我在后面嗓子都快叫破了,你怎么就听不见?”说着,他眉头一挤,伸出手掌在江正原的眼前晃了几下,接着神秘地一笑:“是不是想梦姑想得发痴了?老兄,我真服了你,天天在一起,都还一刻不见,如隔三秋。”

“瞧你说的,哪有这事?”江正原把他的五指山从眼前移开。“松棋,找我什么事,这么着急?”

“你的电报。”

江正原颇感惊奇地接过电报,是弟弟江正浩发来的。

电报上只有四个字:母病速归。

江正原心中顿觉一阵重击:一定是妈的病又犯了。他心急如焚,脑子也开始有些混沌起来。他知道崔秀莲的病一定很重,否则弟弟也不用给他发电报了。

杨松棋见他看完电报后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忙问:“怎么了?”,然后一把抓过了电报。

“你”,杨松棋看后也是一惊:“怎么办?”

“你替我去找秦梦,顺便让她帮我请个假,我现在就走。”江正原心里非常着急,话也来不及多说,转身就朝自己的宿舍楼方向跑去。

“喂!你别那么着急啊!江正原,你听我说……”杨松棋在他身后大叫。他看见江正原跑得很快,眨眼工夫,人就已在百米之外,只隐隐地还听得到他的一些声音:“记住,告诉秦梦……”杨松棋也只好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快步向女生楼走去。

事情正如江正原所料想的那样,崔秀莲病得很重。

看到母亲那被病魔折磨的几乎已经失神的双眼、孱弱的身躯,江正原心如刀绞。他恨不得自己能代替母亲承受这一切苦、一切痛,只要她的病能好,只要她还能象从前那样,一看到他从学校里回来,就欣喜万分地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

让江正原寝食难安、备受煎熬的一个月终于过去了。

一天晚上,他把弟弟江正浩叫到了身边。

“哥,我本来不想把你叫回来的,我知道你很忙,但是……”弟弟话还没说完,江正原就打断了他。

“这次妈的病这么重,如果你不把我叫回来,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江正原从包里拿出一张磁卡放到了弟弟的手中。“上个月的医药费我已经全交了。过几天,等妈出院了,你再把剩下的交清吧。我回学校以后,会再存一点的。如果钱还不够的话,你只管从这里面取就行了。”

“哥”,江正浩有些哽咽了:“可你……”

“你不用为我操心了。倒是你自己,没多久就要高考了,努点力,我和你梦姐还等着你的好消息呢!”说着,江正原紧紧地握住了弟弟的双手,用充满希冀的目光看着他,希望这样能给他和自己带来力量,能够彼此找到一个力的支撑点。

此时无声胜有声。江正浩狠狠地点了点头。他从哥哥的目光中看到了鼓励、信任与期盼;看到了方向、信心与力量。

江正原带着一颗疲惫不堪的心回到了学校。

母亲的病情终于稳定下来,他这才如释重负,心中倍感安慰。但这种喜悦之情过后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深深的痛苦。这种痛苦天天纠缠着他,折磨着他,吞噬着他,使他感觉自己象落入了万丈深渊,象一个溺水的人使劲地挣扎却抓不到任何东西,哪怕是一根稻草。

这次为给母亲治病,江正原已经用完了他自己所有的钱,包括奖学金、稿费和平时打工所挣的钱。他总是很欣慰:大学四年来,他从没向家里要过任何钱。父亲体弱,母亲多病,弟弟在上中学,这一切的一切使他不得不学会自立,不得不思考和努力去为这个家分忧解难,不得不在许多同龄人潇潇洒洒、享受青春年华之时节衣缩食,体味现实生活的艰辛,在完成学业的同时又肩负上生活的重担。然而这些并没有击倒他、并没有压垮他,却使他更加出众、更加优秀。这也是他以后始终不解、经常困惑的地方。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当初在那种艰难条件下都能固持着一个不灭的理想,固守着一份执着的追求,固有着一种不变的情怀,而在不久的以后却将它们弃之于地上,踩得体无完肤,残破不堪;将他们撕得粉碎,任其在天空四处地飞扬、飞扬。难道仅仅是因为青春年少,仅仅是因为身旁有一位红颜知己。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我是在梦中,黯淡是梦里的光辉。”生命供给了我们信仰,供给了我们忍耐与勇敢。与生命的本体同绵延,与天外的群星相感召,在黑暗中不害怕,在失败中不颓丧,在痛苦中不绝望,曾几何时,这一直是他人生的信条。

他还记得,他曾激情满怀地写过这样一首诗:

狂风算得了什么?暴雨又能将我怎样?这一切的摧残都不能使我震荡。贫穷算得了什么?困苦又能将我怎样?这一切的折磨都令我更加昂扬。这满园已经枯*的残叶,这满地行将腐朽的野草,我要用泥土把你们永远地埋葬。那在烈火中燃烧的火鸟,那在险途上跋涉的仙鹤,我要用真情为你们永生地高唱。

江正原的心在痛苦的波涛中浮沉,经过几个不眠之夜的煎熬,他决心不再去读研究生了。作出这个决定对他来说无疑是非常残忍、非常冷酷的,令他难以接受,甚至可以说是近于致命的创伤。攻读比较文学,传播中国文化是他的理想和宿愿。这个宿愿象一把熊熊的烈火一直在他的心头燃烧,给了他方向、给了他光明、给了他无尽的温暖、给了他无穷的力量。师从唐时朝教授,更是多少学子的渴求。何其有幸,他又能得到唐教授的赞赏。这一切本来是那样的美,本来离他是那样的近,本来是瞬间就触手可即的,现在却变得那样的遥远,那样的高不可攀。

他明白秦梦要是知道了他这个决定,她是一定不会同意的。她一定会尽她所有的力量去帮助他、帮助他实现自己的理想、达成自己的心愿。但他怎么能,怎么能让自己心爱的人再为他去承受这么多、承受这么多本不应该由她承受的重压;再去为他去付出这么多、付出这么多本该由他来给予的一切。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不但会为之感到心疼,更会为之感到有罪的。要知道,她一样的也是那么才华横溢,她在古典文学上的造诣足以令所见过她的前辈大师们赞叹不已。他多么希望她能在自己的领域里做出一番成就,而不被其它的事所困绕,而不为自己的事所忧虑,去营造一个平和、宁静、淡远的古典氛围,去成为一个“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的出尘脱俗的古典丽人,去实现一个五柳先生笔下的古典神话。

每当他看到周围的一些同学,一些头发蓬勃、闪亮的象金毛狮子一样的哥儿们高唱着《浪人情歌》去追“星”逐月,一些穿着最流行的“上下”都迷你超短裙,脖子上却紧紧系着一条深色丝巾,也不知是冷是热的靓女时;每当他看到一些富家子弟终日狂歌痛饮,笑傲*浦江,醉拥上海滩,归来却让他帮忙写论文,或是copy他的笔记、作业时;每当他在报上看到象他现在这般际遇,因家庭贫困而无法继续完成学业的大学生时,他都只有摇头苦笑。这个世界真是一个古怪的世界:有些人明明是黑头发、黑眼睛、*皮肤的*种人却恨不得成为*头发、蓝眼睛、白皮肤的白种人;有些人明明是年轻无邪纯真却偏想变得老成世故持重;有些人本来可以神采焕发、英姿逼人、开怀一笑却非要装成饱经沧桑、空虚迷惘,流露出比忧郁还要深的憔悴,那才叫酷;有些人有高远的理想抱负、有独具的异秉天赋,却没有能让其充分发展的条件,只有随俗世沉浮,而有些人具备了良好的甚至是异常优越的条件,但却没有心思也不屑于去追求尔辈所谓的远大志向、高洁情操。无论你觉得这是幸也好,不幸也好,公平也好,不公平也好,这就是现实,这就是生活。无论你爱也罢、你憎也罢,它总是存在的,因而也就是合理的。

当他回到学校后,秦梦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见到的就是她的江正原。还不到两个月啊,他怎会清瘦如斯、憔悴如斯。眼里布满了血丝,眼眶深陷了下去,削尖的下巴使得他高高的颧骨更加凸出,已近于突兀之状。秦梦不由地鼻子发酸,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了下来。

“梦儿,别哭,别哭。”江正原十分心疼,将她深深地搂入了怀中,手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他的心中何尝不难受,数日来背负的重担、苦痛都只有他一个人默默地承受,而又丝毫不能在家人面前表露出半分,心中即便有千言、有万语也无处倾诉。他感到心力交瘁,疲惫不已。他想得到慰藉,得到依靠,他想寻得一方净土来渲泄内心的痛苦。见到秦梦,他觉得已经是对他一种最大的安慰。看到她如此关心自己、痛惜自己以致于还未开口说话就已泪流满面,江正原感到的不只是一般普通的心疼,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心痛。这种心痛使他本已做出的决定更加坚决,他不能再给这样一个深爱着他的女子更重的负担了,他要让她过得好好的。

当他把自己不再打算去读研究生的决定告诉了秦梦后,秦梦的反应、神情同他料想得一模一样。

“你不去读研究生?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秦梦睁大了眼睛,一个劲地摇着头,用一种完全不相信他所说的话的神情看着他,希望在他的脸上找到一个否定的答复,一个正确的答案。

“你一定是在骗我。”她的语气很肯定。

当她看到江正原那比她还坚定的神情,听到他嘴里迸出的那生硬的甚至是冷冰冰的话语:“我没有骗你,我不读了。”她禁不住使劲地摇动着他:“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那可是你的理想啊!你知不知道你的导师是谁?是唐教授啊!是多少人盼也盼不来的啊?”

江正原默然不语,无力地闭上了双眼。秦梦的话正刺中了他内心的痛处。他怕,他怕他一睁开眼就会和秦梦一样克制不住心中那排山倒海的激情。别人也许不明白,别人也许不懂得,但秦梦能了解,能体会这对于一个挚爱着这样事业的学子意味着什么?这种情怀、这种激情不为什么,不为功利,只因为理想,只因为深爱。“再见了,唐教授。”他在内心默默地说着。

瞬间,秦梦似乎已明白了他所有的原因,所有的苦衷,急切地说:“是因为阿姨的病吗?是因为钱吗?我可以帮你啊!你没有必要牺牲自己,折磨自己啊!”

江正原这时已恢复了平静。他慢慢地把眼睛睁开,脸上露出一副很勉强的笑容。

“梦儿,你听我说,我没有折磨自己,虽然我很难受。你也知道,这次我妈病得很重,确实用了不少的钱。”没等江正原说下去,秦梦已经很着急了:“还差多少钱,你告诉我,我会想办法的。”

“不用了。”江正原拉着她的手,感觉她的手是那样的暖。就是这双看似纤弱的手无数次给了他所有的信心和无穷的力量。

“钱已经够了,你不用担心。”

“那你又为什么”秦梦更加着急了,也有些不解。

江正原打断了她的话。“梦儿,我知道你为我好。但是正浩不久就要上大学了,爸他们单位也不景气,效益很差。再说妈还等着他来照顾呢。你也不忍心看着爸没日没夜整天地累,不忍心看着正浩连大学都念不成吧。我是家里的长子,应该为这个家挡住风雨、肩负重担,不是吗?”

“但是你这样会失去一个多好的机会,说不定你以后或者一生都不会再有这种机会了。”秦梦停了停,接着说道:“这样吧,你继续读,正浩的事我们再想办法,一定会让他读书的。”

“没那么严重吧。”江正原柔声地对她说:“我先工作几年吧,等条件好一些再继续读也不迟嘛。再说报社已经找我谈了很多次了,只要我肯去,那一个名额就给我。你也知道那可是一家中央级大报。能当上记者编辑,仍然可以实现我们的宏图伟愿,说不定还是一条快捷之径呢!”他说这话与其说是说给秦梦听,还不如说是说给他自己听。想到这,他心里要好受多了,毕竟条条道路通罗马嘛!

秦梦听后很果断地对他说:“那好吧,你决定要这样做我也不再阻拦你。我也不读了,跟你一起去实现我们的理想。”

“那怎么行?”江正原激动到了极点。其实,在他内心深处,他知道他之所以这样做还有一个原因,也是最重要的原因:他不愿意秦梦为他付出这么多,他不愿意自己最心爱的人被他拖累,而不能去做她自己喜欢做的事,去实现她本该实现的一切。否则他就会觉得自己真是罪孽深重。他想让她过得更加快乐,更加幸福,他要弥补他现在所不能给予她的来回报这位情深意重的红颜知己。现在听到她这样说,江正原怎么能不激动万分。

“梦儿,我求你,你不要跟我*气好吗?你这样做只会让我更加难受,更加痛苦。”江正原已近乎是乞求的语气,乞求的神色。

秦梦看到他这种神情十分不忍,不由地眼圈又红了:“正原,我不是跟你*气,我是说真的。你知道吗?看到你伤心、难过、痛苦,我又怎么会好过。刚才我看见你那么憔悴,那么消瘦,我的心比刀割了还要难受。我宁愿痛苦的那个人是我,我宁愿憔悴不堪的那个人是我。只要你能过得快乐,我就心满意足了。你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啊!你明白吗?”说着,她又扑入江正原的怀中,嘤嘤地哭了起来。

“梦儿”,江正原抚摸着她的一头秀发心潮起伏,难以自持,禁不住热泪盈眶。他知道秦梦是一个内敛很深、持重沉稳的女子。她即使心中热情似火,她即使有海样深情,她也从来不会向他当面表白。这也许就是古典文学对她的长期熏陶吧。可今天她对他说了,因为他的消瘦、因为他的憔悴、因为他的悲伤、因为他的痛苦,因为这她所不愿意见到的一切,因为这她宁愿由她自己来承受的一切。他不知怎么地竟突然想起了《天龙八部》中萧峰对阿朱说的那一句话:“萧某得有今日,别说要我重当丐帮帮主,就是叫我做大宋皇帝,我也不干。”蓦然间,他又记起了徐志摩一句心灵的表白:“我将于茫茫人海之中访我冤*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他觉得他自己是何等幸运,能遇到情深如此的好女孩。这似乎只有在文人精心编织、构造的浪漫、飘渺的爱情小说中才有的美艳如花、痴情一片的梦中神女竟然让他碰到了,在现实生活中,在这个“入世深似一天,离自然就远似一天”的现实生活中、金钱社会里。这真是一个梦幻的世界。“我一定是在梦中,甜美是梦里的光辉。”江正原对自己说。

“梦儿,别哭了。”江正原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颊,为她拭去那莹莹的泪水,然后用手微微地戳了一下她小巧玲珑的鼻子,柔声地说:“再哭就成小花猫了,那多不好看。”

江正原的眼中尽是温柔的神色,嘴角全是温存的笑意:“我答应你,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等我工作几年后,我们再一起去见唐教授好吗?你就先安心攻你的学业吧,反正我又没离开上海,还是在你的身边啊。你说呢?”

秦梦点了点头:“你决定好了。”接着,她又深深地叹了口气:“我还是觉得非常可惜。”

“人生又岂能尽如人意!”江正原也喟然长叹。但他随即又恢复了刚才的神情,“不过我已经很满足了,至少我身边还有你。”

“你知道吗?上次我去长春进行社会调查,我看到了那漫天飞扬的大雪。有一天,我一个人来到了郊外,一个人走在了那无边的旷野上。踏着厚重的积雪,看着纷飞的雪花,我突然觉得浩渺世界是那么的纯洁,天地万物是那样的明净。我的心再也没有了平时的那种喧嚣、燥动之感,我只想到你,我只想跟你一起看雪,看这晶莹剔透的人间。我知道你肯定会爱这雪景,爱这无尘的仙境。”

秦梦听他描述地这般美,不由地一阵神往:“是啊,看惯了江南秀色,就想欣赏北国风光,不知什么时候才有机会?”

“雪飘在了我的脸上,却消溶在了我的心波里。我只觉得我是在梦中,因为我想到了你。”说到这,江正原紧紧地拉住她的手。“我是在梦中,在梦的轻波里依洄。”他全然又陷入了当日的境界中。“我对我自己说:‘黑夜能奈我何,黎明向我召唤;污浊能奈我何,霜雪为我赞叹;困苦能奈我何,梦儿令我无憾!’”

“正原。”秦梦有些哽咽了。

在迷离的泪光中,她看到了他的心,他看到了她的*。

在目光的交汇中,她看到了他的爱,他看到了她的情。

“雪是孤独的、寂寞的,因为它太真、它太纯,容不得半点杂质。”

“雪是永远不会孤独的、寂寞的,因为它很真、它很纯,如果一定要说它是孤独的、寂寞的,那也只是一种快乐的孤寂。”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

“从今以后,所有的艰难困苦都让我们一起承担。”

誓言映在了残月下,挂上了柳梢头,荡漾在校园的一池春水里,揉碎在星辉斑斓的浮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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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约东南:新生代女作家黎阳寻觅归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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